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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川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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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六.

    喻楠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动弹了。

    这种难以动弹,是指她变得越发难以行动起来。

    前些日子,还只是起床的清晨有些失重不稳,走路有点困难。

    然而,如今喻楠躺在床上,却感觉自己是一滩肉泥。

    她的身上压着千钧重的山,它们压着她,让喻楠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困难。

    所幸喻楠对这种感觉并不太陌生。

    她很平静地睡在床上,一呼一吸间,她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内纵横交错的血脉里,奔涌而过的血气,又好像闻见了自己的皮肉腐烂的腥臭味。

    她回想起第一次自己有这种感觉,似乎是十五岁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还很不成熟,她满心愤懑,过度愤世嫉俗。

    她不甘心所有身上的枷锁,她仇恨所有妄图伤害她,已经伤害她的人。

    喻楠躺在床上,她的口很干,她的身体叫嚣着想要摄入水。

    可是她的意识却陷入了困顿。

    喻楠没有一丝一毫想起身的欲望。

    她木木地躺在床上,黑色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铺散开。

    喻楠半阖着眼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她正经历着第一次和父母的争吵。

    喻爸爸和喻妈妈希望她填报高中的志愿,选一个离家近的普通高中,这样更保险,是喻楠一定能够考得上。而且喻楠在他们的眼前,他们也更加放心。

    可是喻楠不同意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锋芒毕露,她说她要去最好的学校。

    喻妈妈就刺她,反问她说,你觉得可能吗?你看看你学这么久,学出了什么名堂?

    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,就把十五岁的喻楠彻底击垮了。

    无数个不眠学习的夜晚没有击垮她,无数次没有起色的排名没有击垮她。

    她的母亲随口的一句话,却把十五岁的喻楠击垮了。

    喻妈妈还在说。

    她和喻爸爸总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。

    她说,我们是为你好,你还这样和父母闹,喻楠你觉得你自己对吗?

    喻爸爸在旁边帮腔,他给喻楠说,囡囡,爸爸妈妈都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人了,你都是我们的心头肉,肯定不会害你的。

    他说,你妈虽然说话有些不注意,但是那也是关心你,为你好啊,对不对?我们这也是在问你的意见,想和你商量,你不要生气啊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站在原地,她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,她的耳边只剩下一种飞机轰鸣而过的嗡嗡声了。

    她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牙齿在上下磨合,它们咬得紧极了,咬得她的腮帮子生痛。

    就在喻爸爸和喻妈妈以为他们让喻楠冷静下来,能够循循善诱劝导住喻楠的时候。

    喻楠突然失控了。

    她发疯一样地把手边所有的东西都砸在地上。

    花瓶、碗碟、瓷具,所有的东西碎了一地。

    她指着自己对面的父母,她年轻的眼里全是一团明艳的火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破口大骂,

    她说,‘和我商量?和我商量?’

    她重复了两遍喻爸爸说过的话,‘你们生我的时候,有问过我吗?有想过我愿意让你们这种人做我的父母吗?你们没有!因为从头到尾,你们都把我认做附属品。’

    ‘你们一定要我走你们走的老路,来证明你们是对的,来证明你们是成功的!既然你们生我时没问过我,那我选择死掉,又凭什么问你们?’

    ‘我就是要选我自己的选择,就算和你们说的,我失败了我学不好那又怎么样?受伤,是我的权利!失败,也是我的权利!我的人生我要走你们规定好的那条路,还是走我自己的路,我要阳关大道,一帆风顺,还是要林间小路,跌跌撞撞,那都是我的选择!’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,满手都是被碎片划破皮肤过后涌出的鲜血。

    她看着自己的父母,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敌人。

    在这一刻,她的心里对他们没有爱,没有温情,没有包容,没有理解。

    她只有无尽的恨,无尽的愤怒和无尽的厌恶。

    十五岁的喻楠在这一刻,无数次希望和自己的父母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她感到自己就是被网住的人,她的父母想杀了她,他们根本就不想看喻楠好过!

    ‘你们凭什么来对我指手画脚?你们从来都没想过和我讨论,和我商量,少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唬人!我十五岁了,我不是以前十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,我不是你们的玩具,你们精心雕琢的作品,我是我自己!我就是我自己!’

    ‘我就是不撞南墙心不死,我就是要头破血流,我就是个疯子!!!’

    从那次大爆发以后,喻楠便感到了一种透骨的无力感。

    她摊在床上,像一个废人一样,什么都不想做,不想吃饭不想喝水,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是一种赘余。

    喻楠轻轻地张开眼。

    她原本凉透的心里,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涌出一种炙热的羡慕来。

    她现在已经长大很多,成熟很多了。

    她鲜少再失控,再发狂,就算是面对曾经一度要让她崩溃的无力感,她也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克服它,或是与它共处。

   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她竟然有些羡慕十五岁的喻楠。

    尽管她幼稚,笨拙,疯狂。

    但她是那么地叛逆,傲气还有尖锐。

    喻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。

    她必须强迫自己起来了。

    她现在极度缺水,喉咙管里烧得难受,从前天到现在每天也没有进食,她的胃也痛得难忍。

    喻楠很缓慢地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看了看自己瘦得有些干枯的手。

    她如今三十四岁了,就好比她母亲时常念叨的一样,她不年轻了。

    她越瘦,手上下垂的皮肉就越多,越能看出她衰老的痕迹。

    喻楠呆呆地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。

    她的眼神飘忽着,不知道着落于哪一点。

    她有些百般无聊地想,这一次,她会不会死掉呢?

    许久之后,喻楠感觉自己的四肢不是那么地僵,稍微可以动弹得更大。

    她有些吃力地去摸自己的手机,想看看时间。

    结果指纹验证一过,喻楠便看到一条消息提醒。

    来信人是她的弟弟,喻旭。